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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步 凉月(1 / 2)



不倒翁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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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次站在像长矛般斜斜落下的大雨中。



他担心被阿爸怒斥而不敢进屋,站在傍晚的雷阵雨中已经有四分之一个时辰了。紧闭的双眼仍感受得到闪电的闪光,捂着耳朵仍能听到震动地面的轰隆雷响。但是文次依旧边哭边颤抖地站在大杂院大门口的简陋屋檐下一动也不动。他一动也不动,因为阿爸在家里喝酒。



文次只得这样站在那儿,等挑扁担叫卖旧衣的母亲回来。他大致知道阿妈沿街叫卖的路线,现在肯定是在三丁目烟草铺的屋檐下躲雨,只要那个讨厌的掌柜不会像赶野狗那样赶走阿妈的话。



文次很想回家拿那把断了伞骨、破了油纸的油纸平去接阿妈。他好几次都想这么做,却又不敢,因为一打开破烂格子纸门拿油纸伞,阿爸一定会朝他丢来缺口的大碗。即使他当时逃开了,但是跟阿妈一起回来时,阿爸一定会大骂他刚才为什么逃走,而让他饱受更惨的苦头。很可能又会将文次整晚绑在井边的桩子上。文次已经尝过好几次这种苦头,每次这样时,大杂院的邻居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因为他们深知阿爸那发怒时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脾气。



雷声很是恐怖,文次放声大哭。雷声淹没了文次的哭声,脸上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虽然大雨狠狠地打在文次那单薄衣服下的苍白肌肤上,但比起阿爸的拳头,那无异于抚摸。所以,七岁的文次将失去血色、犹如鱼肚白的脚趾埋进泥泞里,站在雨中等雨停。文次耐心地站着。即使身子因淋雨而冻僵了,他依然站着……



文次在这里惊醒了。十六岁、孤苦伶仃的文次,在薄薄的褥子上睁大双眼。



(又做梦了……)



可能是做了噩梦,满是补丁的夜着被蹋到脚边皱成一团,所以才觉得冷。睡衣的前襟凌乱地敞开来,脸上和胸前冒着大汗,但这是冷汗,不是热得出汗。夜气很凉,文次打了个喷嚏。



文次打了个声音大得出奇的喷嚏,他缩着脖子倾耳细听。睡在楼上的角藏,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关系,耳朵变得很灵。不过,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文次总算松了一口气。尽管角藏是个几乎从不唠叨的雇主,但是如果有人吵到他的睡眠,他会很不高兴。



角藏年近六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汉。他到底有没有老伴儿或孩子,甚至是不是曾经有过,文次完全不知道。角藏一个人照料这家葫芦屋,总是板著脸。就一个小饭铺老板来说,他冷漠得不像话,与熟客也几乎不多废话。



当然也可以说他是个怪人,但或许他始终不知寂寞为何物。他很讨厌动物,连小狗也不让接近,甚至连对卖金鱼的也不给好脸色看,所以,说不定他也很讨厌人类这种动物。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雇主,文次才勉强待得住。要是经常东问西问的,他大概连三天都待不了。



文次悄悄钻出棉被,到泥地喝水。他身上的汗已经慢慢干了,喉咙却渴得紧。那个噩梦仍挥之不去。



泥地很是冰凉。文次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已是秋天了。



葫芦屋也自十天前开始供应柚子味噌小菜。后天起就是拖拖拉拉祭(注一),由于角藏喜欢吉祥物,所以文次打算去买生姜。日历被不留情地—张张撕下。对了,已经是秋天了。一想到这里,文次觉得心逐渐地枯萎。



前年这个时候,文次对什么事都很乐观。他以为再过—年,就可以煞有介事地在架子间来来去去。一旦响起了急促的火警钟声,他便可以跟在头儿后面一路赶往火灾现场。



而今呢?



竟在这家小饭铺兼小酒屋的葫芦屋,任由干瘪的老头子角藏当牛马使唤。铺子打烊之后,又权充保镖,躺在里边狭窄的榻榻米房,挥赶着头上的苍蝇,与从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共眠。



看吧,这成什么样子了!



文次叹了一口气。觉得叹气的尾音都像是在颤抖,倍感凄惨。



我本来应该是救火的人,应该当上救火员了才对。就算最初只是个跑腿的,要不了多久便能扶着梯子,有朝一日站在火灾现场的最高处挥舞队旗。原本是立志要成为这种人的。



可是,现在却冒出一身冷汗,赤着脚下到泥地,在夜气里缩着身子。



所以才会梦见小时候,因为那时候与现在一样惨。



也与现在一样,是个胆小鬼。



文次十岁之前,几乎每天尿床。经常因为做噩梦钻进阿妈的夜着,之后又经常遭到阿爸的斥责。阿爸酒品很差,连靠临时木工赚来的那一丁点钱,他也全花在买酒上,对当时年幼的文次来说,阿爸的怒斥比什么都可怕。



如今那个阿爸也已不在人世,他在四年前死了。大概是酗酒致死的吧,他鼾声如雷地睡着后,便再也没有醒来。本以为阿爸过世后,阿妈可以松一口气,好不容易可以轻松过日子,没想到不到半年,阿妈竟也随他去了。大杂院邻居有个大婶说,阿妈是靠着操劳才支撑到现在,因为不用操劳这才倒下。文次当时想,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就这样,只留下文次—个人。阿妈有很多兄弟,尽管都是穷人,却也尽其能地照顾妹妹的独生子,文次才免于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然而,他却像个人球被踢来踢去,连屁股都来不及坐热。对文次来说,那些照顾自己的舅父和舅母,就像性急的米果铺老板—样,不—会儿就用筷子尖端又戳又翻米果,这边来那边去的。



文次十三岁的那年冬天,当时寄宿的舅父家附近发生火灾,不巧碰上北风,最后演变成烧了四条街的大火灾。一家人所幸没被烧死,但房子家具全烧个精光。虽说江户多火灾,文次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火。



而且,也是在这个时候,文次第—次近距离看到救火员。



他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有个矮个子男人,身穿工作服、头藏皮兜帽,双脚不踩着梯子,而是直接跳上太平水桶(注二),利索地爬到屋顶的模样;拨开四处逃窜的人群,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往前奔驰的那些男人的模样;即使火星子落在转动的队旗长穗上,手持队旗的男人也绝不松手的那模样;在惨叫与怒吼声,以及木槌敲毁房子的嘈杂声中,有个任谁都不会错过、像长箭般直往且响亮的声音,噼里啪啦下命令的那模样;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头儿——的皮外褂背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染出一条龙的那模样。



那光景有如梦境,连恐惧都消失了。于是文次下定决心——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当救火员。



文次告诉舅父们这件事,大家都嗤之以鼻。特别是阿妈的小哥,他打—开始就认为像你这么没骨气怎么可能当救火员?文次要是反驳,两次有一次会挨他打。对这些舅父来说,只因妹妹和那个窝囊妹夫早死,害他们不得不多养一张口,本来就觉得烦,而且养多出来的那张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根本没有余力陪那孩子做白日梦。



然而,任凭大家怎么冷漠对待,又是怎么嗤笑,文次依旧没有放弃他的梦想。那个梦想是文次的一切。害怕的酒鬼阿爸、成天哭泣的阿妈、被绑在井边肚子饿的情景、舅父舅母的冷漠、表兄弟的欺负,这些都因这个梦想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个梦想支撑着文次。



之后,就是前年的秋天,那个梦想牵引着文次,指示他该往何处去。







当时文次寄宿在二舅父家,位于麻布乌龙口,是家虽小却生意兴隆的纸铺。纸铺是劳力的生意,手和嘴唇都会变得干燥,皮肤也会变得粗糙。这家里只有两个比文次小的女儿,由于男丁不足,更是不断地使唤文次。文次不但忙得没空独自外出,每天晚上也总是累得倒头便睡。



然而,其中一个女儿突然打算招赘。对方是高利贷铺的次男,托他的福,纸铺的生意也突然好多了。只要想的话,也雇得起人。文次认为这是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入赘的夫婿,虽说是妹夫,但文次感受到他不太满意与寄人篱下的文次同住,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一定可以摆脱目前的生活。



这判断果然正确。纸铺一家似乎不肯就此放走免费的佣工文次,但夫婿那边另有打算,他说想送文次到其他地方做事。



文次表面上答应了。但是,就在纸铺—家忙着婚礼的某天夜里。他抱着一个布包和少得可怜的存款离家出走了。



文次有他的目标。虽然这只是他心里的盘算,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哪里都好,他一家家拜访救火组,什么杂工都肯做,拜托他们收留。他坚称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有家人,若不收留他,只有死在路旁了。他想,只要一再告诉对方,自己想成为有用的架子工,但最终最想的是成为救火员,这样,总会有哪个组的哪个头儿能理解文次的热诚和远大坚定的梦想。



十四岁少年的这种可说不顾一切的做法,花了五天才如愿以偿。文次因为饿着肚子和疲惫而脚步踉跄。



收留文次的是住在大川对面深川不动堂旁、名叫猪助的架子工头儿。一开始虽只是跑腿,但还是用用看吧——听到猪助这句话,文次额头贴地致谢,高兴得眼里噙着泪。



大川西侧有十组救火队,但本所深川有十六组。这点知识,文次是知道的。但是,进去之后这才明白,猪助那儿的架子工规模非常小,在救火队中是地位最低的——应该说根本不被列入救火队,只是打杂小工组而已。文次得知时,失望得食不下咽。



然而,猪助笑道:“就算一开始是打杂的小工组,但并不表示一辈子都是打杂小工。看你的努力和工作态度,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其他组或头儿,到时候你就可以成为救火员或爬梯子的。”



文次相信了他的话。整个人充满了生气。煮饭、洗衣、晒被褥,甚至按摩猪助的肩膀,他都欣然接受。如此,—点一滴,偷偷地先学会了架子工的种种事顼,认为总有一天可以实现梦想。因为至少已经站在入口了,剩下的,就只是往前走,朝梦想奔去而已。



然而,不是别人,正是文次自己背叛了那个梦想。



那是去年春天的事,是个晴朗月明的夜晚。充满尘埃且温暖的强风,吹打着家家户户。



古石场的商家失火了。随着强风,不一会儿工夫,眼看火势就要延烧到木场町那一带。虽说那一带多水路,但只要火势够大,火舌便能轻易地越过狭窄的水道。而且木场町是木材的集散地,一旦延烧,可就束手无策了。



接到集合通知,猪助带着几名手下出发。他也允许文次一起去。



“千万别离开我身边。别靠近火,别多管闲事,只要按照吩咐做就行了。”



文次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听着猪助的告诫。远近处疯狂击打的警钟声,也在文次的脑子里作响。



(我一定要立功。)



他有着孩子气的那种勇猛决心。尽管记住了猪助的告诫,但他相信自己没问题。我的梦想是当救火员,还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在强风、火舌和惨叫声,以及拆毁建筑物所扬起的尘埃里,文次之前的自信,如初春的融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次极为害怕。他在第一次参与的火灾现场中体会到那种渗入五脏六腑的恐怖,那种孩提时代差点命丧火窟、第—次近距离看到救火员时也没感受到的恐怖。



猪助说别靠近火焰,那是以防文次因得意忘形而做错事吧。然而,其实根本不需要忠告。—进入火灾现场,比任何看热闹的人都更接近火焰,当火焰的热气扑到双颊时,文次就动弹不得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双脚瘫软?明明梦想着这么一天,明明期望有这么—天,明明已经抓到梦想的一端了,为什么会如此害怕?



为什么事情不像想象中的那佯?



所幸,那次的火灾并未酿成大祸。猪助一伙人在天亮前便回去了。



猪助在回程时说:“文次怎么了?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



这时,紧绷的弦断了。文次开始啜泣。



之后的几个月里,同样的事又发生了两次。每次一进入火灾现场,文次便身体僵硬,舌头打结,膝盖以下如蒟篛那般软,全身无法动弹。



“没关系,慢慢就习惯了。”连之前如此安慰的猪助,也对文次那非比寻常的惧怕开始皱起眉头。



就这样,去年岁末,猪助终于对文次说:“我也不忍心在每次发生火灾时带你出门,然后在哪一天看着你因吓得两腿发软被烧死了。而且,我也不能让其他人为了救你而遭到危险。文次,你还是个孩子。不用勉强,离开我们一阵子,好好想过之后,再决定也不迟。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找。”



文次没有立即答应猪助的建议。怎么可能答应?他哭丧着脸恳求猪助,再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文次静待下一次的警钟声。



但是,这下一次也一样,不仅如此,而且还更糟。文次想勉强撑住,反而酿成灾祸,他的手臂烧伤了,幸好伙伴救了他,但是那伙伴也因此受伤。



回到组里,未等文次开口,猎助便靜静地摇着头。



就这样,文次才过着目前的这种生活。



据说葫芦屋的角藏与猪助是旧识。虽然年龄相差悬殊,但听说两人是那种可以不客气地彼此拜托事情的交情。再说,葫芦屋早就在找跑腿的小伙子了。



“你先到角藏那儿做事,然后仔细考虑一阵子。万一,小饭馆比较适合你,那也不错。”



猪助虽然体贴地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在摇头吧、在偷笑吧,自己竟然听信一个孩子的话,真是个傻瓜。文次这么想着,不禁羞得涨红了脸。



文次自元旦起便住进葫芦屋,现在已是秋天了。但是文次却无法思考,也不理解。他不知道待在这里是不是适合自己,也不知道再度置身火场时,会不会又全身发抖。



不,他连自己能不能戍为像救火员那般勇敢的人也没把握。



所以才会做梦,文次心想。做那个小时候害怕阿爸的梦,那个一直存在文次心里的胆小鬼的梦。



残留在文次心里的美梦碎片,以及无法自脑海里消失的噩梦片断,让呆立在泥地的他,很想让葫芦屋附近的竖川带走这一切。







“昨晚,你做噩梦了?”



文次天一亮便起来淘米,此时背后传来角藏的声音。



文次有点为之语塞。他想,角藏是不是察觉了他半夜偷偷爬起来的事。



“对不起。”



结果,角藏低声说:“不止昨晚。你时常这样。自从你到我这儿做事以来,已经很多次了。”



文次吓得冒出冷汗,没想到他竟然都知道。



“早上很忙,没法多说什么,我只告诉你一件事。”角藏继续说道。文次偷偷瞄着他,只见角藏的脸因刚睡醒而有点浮肿。他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冷漠得似乎在自言自语。



“像你这种情况一点也不稀奇。也有当不成救火员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别在意。”



文次双手依旧浸在淘米水里,全身僵硬。



猎助介绍文次到葫芦屋时曾说,他告诉角藏,文次只是个正在找工作的小伙子而已。猪助说其他的事没告诉角藏。



难道那是胡说?角藏一开始就知道一切了?



接着,角藏看着歪着粗短脖子的文次,补了一句:“你千万不能怪猪肋。那小子为了能让你自力更生,背地里也很担心你,才找我商量。”



文次感到喉咙干涩,他说:“那,难道这儿根本没有在找帮手?是头儿拜托老板,老板才雇用我?”



角藏默不作声。答案不言而喻。



接着,角藏别过脸说:“这事,要不是见你那么烦恼,我打算藏在心里,一直藏着,一直……”



“对不起。”文次垂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胆小鬼。我无话可说。”



突然,文次眼泪涌了上来,连擦掉眼泪的志气都没有了。



“我也不想这样。只要能改掉胆小的毛病,做什么我都愿意。任何粗暴的事或坏事我都愿意。”



“这话不能随便说。”



角藏如此规劝,接着声音转为严峻地说:“不要钻牛角尖,懂吗?”



谈话就此结束。文次在口中小声地说“是”,接着开始当天的工作。



白天的工作一如往常,自那次之后,也没再跟角藏淡起这件事,但几乎每天晚上,文次都会做梦。这事角藏也都知道,非常挂心。在白天可以忘掉的內疚与羞耻,一到了夜晚就会在梦里出现。



每次做梦,文次总是慌得像小时候尿床那般,全身冒冷汗,有时甚至会颤抖着惊醒过来。每做一次噩梦,文次就被这么折磨一次,不管几次都一样。而且,每次想到浅睡的角藏就在二楼的被褥里,不知以怎样的心情听着自己半夜的动静时,整个脑袋便充满了嘲笑声——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某天晚上,大概不会再有客人上门时,角藏突然说“今晚早点打烊吧”。



“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要告诉你。”



文次缩着身子,心想,终于来了。角藏是不是认为再也无法让这么麻烦的家伙待下去,打算将自己赶走?



收进布帘,熄了火之后,角藏催促文次爬上狭窄的楼梯。文次这才发现自己是第一次跨进这栋座灯式建筑住家的二楼榻榻米房。



角藏踩上干爽的榻榻米走到里面点燃瓦灯(注三)。房里一隅,整齐地叠放着褥子与夜着。文次闻到冒着黑烟燃烧的瓦灯油味,又闻到些微的尘埃味。



角藏无视端正跪坐的文次,自顾自地打开榻榻米房西边角落的三尺宽印壁柜,整个上半身钻了进去,只见他蠕动着身体,不一会儿,便从壁柜里倒退着出来,右手拿了什么东西。文次在昏暗中凝视这一切。



“你看看这个。”



角藏边说边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文次。



是猫头巾。



看起来相当陈旧,表皮的折痕已经发白,整顶猫头巾都磨得软软的,而且蒙住脸和遮盖后颈部分的边缘都烧焦了。是个用烂了的陈年旧货。